第6章
裴绍璟一回到靖王府，就被王妃身边的嬷嬷拦住了去路。
“世子爷，您可算回来了。公主已在正厅等候多时，请您即刻过去一趟。”
裴绍璟淡淡应了一声，随着嬷嬷来到正厅。
只见厅内灯火通明，王妃端坐上首，面色不豫。
下首客座之上，坐着两人，一个是九门提督高盛，一个竟是白日里在街市上纠缠叶舒窈的那个锦衣公子。
他们身旁的小几上，还堆着一些系着红绸的锦盒。
高文斌一见裴绍璟进来，立刻缩了缩脖子，全然没了白日里的嚣张气焰。
高盛则赶忙起身，满脸堆笑地迎上来：“世子回来了！下官教子无方，致使这孽障白日里冲撞了世子，实在罪过！”
“今特携这不成器的东西前来府上，向世子赔礼道歉！还望世子海涵，莫要与这蠢钝之辈一般见识。”
他话语谦卑，将姿态放得极低。
裴绍璟面无表情地听完，只略略抬手，语气疏淡：“高大人言重了。”
短短五个字，既未明确表示原谅，也未继续追究。
高盛额角顿时沁出汗珠，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世子，早已不是在京城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，而是在南启战场上斩杀敌将、屡立奇功的少年将军。
那份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伐之气，即便收敛起来，也足以让人胆寒。
他说了好一通赔礼道歉的话后，才带着儿子离开。
高家父子走后，王妃将茶盏重重一搁，雍容的面容上难掩怒气：“这高文斌，真是色胆包天！”
“光天化日，天子脚下，竟敢调戏朝廷大员之女！他高家是嫌这九门提督的位子坐得太安稳了吗？”
“母亲，此事暂且不论。”裴绍璟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，“儿子刚从叶府回来，听叶侍郎话中之意，想让儿子娶他的女儿叶舒婉……”
王妃脸上的怒意瞬间被惊讶取代，凤眸中满是难以置信：“竟有这事？”
裴绍璟便将叶侍郎说的话，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。
王妃听完，柳眉倒竖，怒极反笑：“好啊！好一个叶侍郎！当我靖王府是收容所不成？”
“他们叶家的女儿是嫁不出去还是怎么的？一个两个全给我儿塞，岂有此理！”
“万幸，你那个满口恩义、奉礼守制的父亲尚留在南边处理战后事宜，若他在府中，念着当年那点救命之恩，说不定还真会让叶侍郎得逞！”
“便是父王亲至也无用。”裴绍璟声线清冷，眸中掠过沙场淬炼出的锐利，“若父王执意要论‘恩义’，他不介意请陛下圣断。”
王妃凝视着儿子冷峻的侧颜，心头百感交集。
三年沙场历练，已让当初那个意气用事的毛头小子蜕变成真正的少年将军。
她犹记得三年前那个雨夜，这孩子在案前留下一封书信便悄然离府，去追随挥师南下的王爷。
此后随军征战，在尸山血海中淬炼，最终助父帅踏平南启，为大晋开疆拓土，成就不世之功。
如今凯旋而归，举手投足间尽是杀伐果断的威势。
这让她这个做娘的既倍感骄傲，又不免生出几分怅惘。
这孩子，就知道舞刀弄枪，整日里打打杀杀的，害她经常担惊受怕。
现下儿子既已建功立业，也该为他说个媳妇，好让他收收心。
王妃神色稍霁，眼底漾开一丝笑意：“要我说，若论家世品貌，首辅家的三女沈薇薇堪为良配。”
“那孩子我是见过的，容貌出众，仪态端方，琴棋书画无一不精，性子更是温婉懂事，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！”
说话间，她仔细留意儿子的神色，却见他是一副完全漠不关心的模样。
王妃心下一沉，知晓儿子对这位沈姑娘怕是并无意。
她不由地叹了口气，继续说道：“母亲过几日在府中举办一场赏梅宴，广邀京中适龄的名门淑女，娘会为你细细择一门好亲事！”
裴绍璟听着王妃的话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：“母亲安排便是。”
又陪着母亲说了一会话，他方才离开正厅。
夜色深沉，寒风刮在脸上，如同刀子一般。
裴绍璟默不作声地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。
一直候在廊下的赵虎和李策连忙跟上。
赵虎觑着主子的脸色，大大咧咧道：“世子爷，看来今日……是我们冤枉了叶大小姐。”
“属下原本以为，街市上那出登徒子调戏美人的戏码，是她为了吸引您的注意，找人扮演的。”
“毕竟这类事儿，她以前……可没少干。”
三年前他们离京时，高盛尚未调任入京。
如今他们刚回来没多久，自然不识得高文斌这样的纨绔子弟。
“闭嘴！”裴绍璟黑着脸，脚步未停。
从前，那人总是变着法子要吸引他的目光，那些层出不穷的小把戏，他早已见怪不怪。
正因如此，当看到街市上那幕时，他下意识便认定——这定是她精心设计的戏码。
如今误会解除，他理应感到松快的，可心口反倒像是被什么堵住了，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快。
回到鹿鸣轩，裴绍璟径直走进书房。
“我今日……可是说错什么话了？”院子里，赵虎凑到正在擦拭兵刃的李策身边，压低声音道：“世子爷怎么瞧着又不痛快了？”
“你提了叶大小姐。”李策头也不抬，指尖拂过剑刃寒光。
“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呀！”赵虎委屈地摊手，“咱们今天确实冤枉了人家小姑娘。”
“主子的心事，岂是你我能揣度的。”李策终于抬眼，目光扫过紧闭的书房门，“总之，以后别在世子爷面前提那位就是了。”
赵虎张了张嘴，忽然悟出什么似的，懊恼地拍了下额头。
书房内，裴绍璟立在窗前。
夜风穿过半开的窗户，吹动案上散落的公文。
他凝望着沉沉的夜色，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。
天色稍阴，那人便担忧他会淋雨，早早备好雨伞等候。
他随口赞一句某样物事，那人便倾尽全力去搜罗寻觅。
若他回府晚了，那人便会蹲在大门口守着，风雨无阻。
“璟哥哥你回来了——”
清脆的嗓音仿佛还在耳畔，裴绍璟下意识地伸出手，却只触到冰凉的窗棂。
白日里的惊鸿一瞥，如同烙印般，清晰地映在了他的脑海里，挥之不去。
夜色渐深，万籁俱寂。
“小姐……老爷明知道你喜欢世子，怎么可以……您别憋着，若是难受，就哭出来吧。”碧珠心头酸楚，红着眼圈道，“在奴婢面前，您不必强撑的。”
叶舒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，引她在榻边坐下。
“傻丫头，不必为我伤心。”叶舒窈的声音很轻，却无悲戚，“我与世子的婚约已经解除，现在他的事与我无关。”
“可是……可是小姐您……”碧珠急急开口，想起当年小姐为了世子，是如何放下身段，如何痴心一片。
如今却落得这般结局，更是替她委屈不甘。
“碧珠，那些都过去了。”叶舒窈指尖拂过碧珠湿润的眼角。
碧珠怔怔地看着对方清亮而沉静的眸子，那里确实寻不到一丝伪装的痕迹。
或许，小姐不是宽慰她，是真的走出来了。
“碧珠。”叶舒窈望向跳动的烛火，突然问道，“你还记得咱们在庵堂的时候吗？”
碧珠一愣，随即重重点头：“记得！奴婢一辈子都不会忘！”
那漫长的三年，是她和小姐最为困苦艰难的日子。
“记得那年盛夏，我病得厉害，庵里缺医少药，是你连夜冒雨下山，才找来几副救命的药。”叶舒窈的声音里带着遥远的回忆。
“小姐您还说呢！”碧珠想起往事，又心疼又有些后怕，“您病刚好些，就抢着帮奴婢浆洗衣物……那么冷的冬天，咱们就守着一个小炭盆，分吃一个硬邦邦的窝窝头，您还总把大的那块掰给奴婢……”
主仆二人相视一眼，眼中都泛起些许湿意。
“你看，连那样看不到头的日子，我们都携手熬过来了。”叶舒窈唇边漾开一抹笑意，“如今这点事，根本不算什么。”
碧珠听了这番话，慢慢止住了眼泪。
她用力握住自家小姐的手。
那双手，因常年在庵堂做些粗活，指腹掌心已不似寻常闺秀那般柔腻，带着些许薄茧，却格外温暖有力。
“奴婢明白了，只是……”碧珠突然话锋一转，声音压低了些，“只是小姐，您年纪也不小了……这府里，老爷夫人的心思明显都在二小姐身上，你往后的婚事……”
姑娘家迟早要嫁人的。
而自家主子一个被退了婚、身份尴尬的“大小姐”，往后只怕是难寻个好人家。
这也是叶舒窈目前最忧虑的事。
她虽不是叶家亲生女儿，但名义上仍是叶家长女。
按照礼法规矩，长女不曾出嫁，底下的妹妹自是不能越过她先议亲出嫁。
此次叶家接她回府，恐怕是想尽快将她嫁出去。
至于会给她找个什么样的人家……家道中落的庶族，还是寒门子弟，亦或是偏远之地的小吏，这就不得而知了。
叶舒窈心里虽担忧不已，面上却丝毫不露，反而语气轻松地拍了拍碧珠的手背：“放心吧！不管怎么说，父亲是朝廷大员，最重视官声和清誉。”
“……想来他不会做得太难看，将我随意许配人家。”
碧珠听了这话，心下稍安。
她还想再说些什么，却被叶舒窈出声打断：“好了，夜已深，快回去歇着吧。”
碧珠低声应了句“是”，转身走出屋子，并细心地将房门掩好。
屋内重归寂静，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。
叶舒窈脸上的轻松神色渐渐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的思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