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1976年，政府大院。
“唔！”
韩艳眼皮沉重地掀开，头疼欲裂，像被塞了一团乱麻。
眼前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桦木家具，墙上贴着伟人画像，空气里甚至还飘着姆妈昨晚炖鸡汤的余味。
她这是……还没睡醒？又或是，贪恋着这难得的、只存在于记忆深处的回忆？
“吱呀——”
房门被轻轻推开，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。
“艳子，你醒了吗？”
那声音清脆如黄鹂，带着独有的娇憨。
来人穿着一身碎花连衣裙，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，脸蛋红扑扑的，像熟透的苹果，正是记忆中慕倾雪十六七岁的鲜活模样。
韩艳的呼吸骤然一滞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。
“小雪！”
她几乎是扑过去的，用尽全身力气抱住眼前的人，仿佛一松手，这美好的幻境就会破碎。
“啊！我好想你啊！真的好想你！”
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慕倾雪肩头的衣料。
前世，这是她唯一的闺蜜，是从小一起爬树掏鸟窝、一起挨骂罚站的铁杆情谊。
她曾天真地以为，她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，却没料到，所谓的一辈子，竟那般短暂。
慕倾雪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汹涌的泪水弄得一愣，随即有些好笑地拍着她的背。
“艳子，你这是睡糊涂了？做什么梦了，哭成这样？”
她伸出手指，轻轻捏了捏韩艳的脸颊。
温热的触感，轻微的痛楚，清晰地告诉韩艳——这不是梦！
她真的回来了！回到了小雪还在的时候！
“再次遇见你，真好！太好了！”
韩艳又一次抱紧慕倾雪，泪水更是汹涌，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后怕。
“哎呀，艳子，你再这么抱着我，我快喘不过气了。还有，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说话的口气，跟我妈似的，像个小老太太。”
慕倾雪感受到肩膀上越来越重的湿意，有些无奈，却依旧温柔地轻拍着韩艳的后背，任由她发泄。
好一会儿，韩艳才从激动的情绪中稍稍平复。
她松开慕倾雪，胡乱抹了把脸，鼻音浓重：“我去洗把脸，清醒清醒，一会儿我们出去玩儿。”
冰凉的井水扑在脸上，让她混沌的脑袋清明了几分。
镜子里，是一张年轻稚嫩，却又带着几分熟悉的脸庞，眼圈依旧红红的。
她真的重生了。
韩艳在心中默默发誓：小雪，这一世，我拼尽所有，也要护你平安顺遂，喜乐无忧！
“艳子，快点呀！我们赶紧吃饭，今天还要去爬后山呢！”
慕倾雪清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，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“收到！”
韩艳做了个不甚标准的军礼，嘴角扬起一抹轻松的笑意，赶紧换上平日里常穿的的确良衬衫和卡其布裤子。
两人说笑着出了门，空气里带着草木的清香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。
初秋的早晨，微风拂面，带着一丝丝凉意，却丝毫挡不住年轻人身上那股子蓬勃的热乎劲儿。
“艳子，你说我们今天能爬到山顶那块‘望天石’吗？”
慕倾雪亲昵地挽着韩艳的胳膊，脚步轻快得像只刚出笼的小鸟，花布连衣裙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扬起，像只色彩斑斓的蝴蝶。
韩艳侧头看着她，阳光下，小雪的笑容比蜜糖还甜，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和宠溺。
“只要你想，就能。”
这一世，她想陪着小雪，看遍她想看的所有风景，弥补前世所有的遗憾。
“那必须的！我可听说了，山顶的风景最美！可以看到整个大院呢！”
慕倾雪扬起小巧的下巴，脸上满是少女的憧憬与向往。
青山离大院不远，平日里便是他们这些半大孩子常来撒野的乐园。
山路不算陡峭，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木，偶有几声清脆的鸟鸣传来，更添了几分幽静。
“哎，艳子，你看那边！”
慕倾雪忽然兴奋地拉了拉韩艳的衣袖，指向前方不远处的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。
几个穿着军绿色背心和短裤的年轻身影聚在那里，正勾肩搭背地说笑着什么。
其中一人身形尤为挺拔，即便隔着一段距离，也能清晰感受到那股子与众不同的沉稳气场，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。
韩艳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去，心头微微一顿，随即恢复如常。
是顾言时。
还有……慕倾雪前世的未婚夫，沈石堰。
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军区大院里常见的面孔，都是些精力旺盛、荷尔蒙无处安放的半大小子。
“呀，是石堰哥他们！”
慕倾雪眼睛倏地一亮，语气里带着少女特有的雀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，拉着韩艳就想往那边凑。
韩艳脚步却未动，只是淡淡地看着。
前世，她也是这样，只要有顾言时在的地方，她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追随，像向日葵永远追逐着太阳。
可那太阳，从未真正为她停留过片刻，更遑论照耀。
如今再见，少年模样的顾言时，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褪的青涩，不像后来那般深沉内敛、喜怒不形于色，却已初具迫人的英气。
只是，这份英气，这份曾让她痴迷的模样，再也激不起她心中半分涟漪，平静得像一潭古井。
“艳子，你怎么了？不过去打个招呼吗？”
慕倾雪有些疑惑地看着她，眨了眨眼。
往常，艳子见到顾言时，那股子热情劲儿，比她可积极多了，恨不得立刻黏上去。今天这是怎么了？
韩艳收回目光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、几乎看不见的笑意。
“急什么，山就这么大，总会遇上的。”
她拉着慕倾雪，不紧不慢地继续沿着原来的小路往前走。
果然，没走几步，那边的几人也发现了她们。
“哟，这不是倾雪妹子和……韩家的小辣椒嘛！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，小辣椒怎么蔫了？”
一个皮肤黝黑，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的男生率先扬声打招呼，语气熟稔又带着几分戏谑。
他是赵勇，大院里有名的孩子王，也是顾言时的跟屁虫之一。
慕倾雪脸颊微微一红，有些不好意思地嗔道：“赵勇哥，你又取笑我！”
沈石堰走了过来，他比顾言时略矮一些，五官周正，气质温和儒雅，看着慕倾雪的眼神带着明显的笑意和暖意。
“你们也来爬山？”
“是啊，石堰哥。”
慕倾雪甜甜地应了一声，目光不自觉地瞟向沈石堰，带着一丝少女怀春的羞涩。
韩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，心中微动。
前世小雪和沈石堰的婚事，虽是长辈安排，但两人也算青梅竹马，两小无猜，本该是一对璧人。
只是后来……
她不动声色地压下心头的波澜，这一世，她绝不会让那些悲剧重演！
顾言时也迈着长腿走了过来，他比同龄人要高出半个头，身姿笔挺如松，目光落在韩艳身上时，似乎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探究。
今天的韩艳，好像有些不一样。
少了平日里的咋咋呼呼和那股子恨不得昭告天下她喜欢他的张扬，眉宇间竟有种……说不出的沉静，甚至带着一丝疏离。
“韩艳。”
他开口，声音清朗，带着少年特有的磁性，像是初春解冻的溪流。
若是从前，单是这两个字，从他口中说出，就能让韩艳心跳漏掉半拍，脸红到耳根。
可现在，她只是平静地抬眸，迎上他的视线，不闪不避，微微颔首，语气平淡无波，像是对待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邻家哥哥。
“顾言时。”
没有多余的热情，没有刻意的接近，甚至连眼神都只是礼貌性地停留了一瞬，便自然地转向了别处，仿佛他只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路人甲。
顾言时微微蹙了蹙眉，心里泛起一丝异样。
赵勇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乱地起哄：“哎，言时，韩小辣椒今天怎么转性了？看见你都不脸红了？以前不是恨不得挂你身上吗？”
另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也凑趣道：“就是啊，以前不都一口一个‘言时哥哥’，叫得那叫一个甜嘛！今天怎么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？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众人一阵哄笑，目光在顾言时和韩艳之间来回打转。
慕倾雪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了拉韩艳的衣袖，小声道：“艳子，他们……”
韩艳却浑不在意，她甚至没有看那群起哄的男生一眼，只是对慕倾雪安抚地笑了笑。
“我们走我们的，不用管他们。嘴长在别人身上，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。”
她这份出乎意料的坦然和疏离，让顾言时眸色深了些。
他印象中的韩艳，热烈，张扬，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，爱憎分明，为了他能不管不顾。
什么时候，她变得如此……淡漠，甚至有些冷然了？
沈石堰出来打圆场，温和地笑道：“好了好了，都别闹了，吓到倾雪和艳子了。倾雪，艳子，要不要一起走？人多热闹些。”
慕倾雪下意识地看向韩艳，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和期盼。
韩艳却摇了摇头，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。
“不了，石堰哥，我们俩想自己走走，就不打扰你们的雅兴了。”
她顿了顿，清澈的目光转向慕倾雪，带着一丝只有两人才懂的默契。
“小雪，我们从那边的小路上去吧，我记得那边的野花开得更好看，风景应该也不错。”
“哦，好。”
慕倾雪虽然有些想和大家一起，毕竟人多热闹，但见韩艳坚持，便乖巧地点了点头，她一向听韩艳的。
顾言时看着韩艳拉着慕倾雪，毫不犹豫地走向另一条蜿蜒的岔路，那纤细却挺直的背影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决绝。
他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，像是原本一直稳稳攥在手里的风筝，线突然断了，风筝不仅飞走了，还在飞走前，用线尾轻轻挠了他一下，不疼，却留下一种让他心烦意乱的、陌生的痒意。
“嘿，这韩艳，今天真是奇了怪了！吃错药了不成？”
赵勇摸着下巴，一脸的不解和狐疑。
顾言时没说话，只是目光追随着那两个渐渐远去的背影，直到她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茂密的林间。
山风吹过，带着草木特有的清香，也吹散了少年们方才的喧闹和那一丝莫名的躁动。
韩艳和慕倾雪沿着另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往上爬，这条路更显清幽，也更陡峭些。
“艳子，你今天……好像真的不太一样。”
慕倾雪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韩艳的神色，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和好奇。
韩艳脚步微微一顿，转过身，逆着光，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。
她轻轻一笑，伸手揉了揉慕倾雪柔顺的头发，语气带着几分戏谑。
“哪里不一样了？是不是觉得我突然变漂亮了，让你自惭形秽了？”
“去你的！”
慕倾雪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自恋逗得噗嗤一笑，先前那点小小的疑惑和担忧也烟消云散了。
“你本来就很漂亮！不过……你以前不是挺喜欢跟顾言时他们一起玩的吗？今天怎么……”
韩艳眼神闪了闪，语气却依旧轻松自然。
“以前是以前，现在我觉得，我们两个人一起爬山，更自在，也更有意思，不是吗？”
她不想再将自己宝贵的人生，和那个冷硬的男人过多地纠缠在一起。
前世的伤痛太深，深到即便她已经决定放下，也不愿再轻易触碰那段回忆。
这一世，她只想好好守护小雪，守护好家人，过好属于自己的、平静安宁的日子。
至于顾言时……就让他成为她生命中，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吧。
“嗯！我也觉得我们俩一起更好！清静！”
慕倾雪用力地点了点头，重新挽上韩艳的胳膊，眉眼弯弯，笑靥如花。
“走，艳子，我们比赛，看谁先爬到那块最大的‘望天石’那里！”
“好啊，输了的人，晚上请吃奶油冰棍！”
“一言为定！不许耍赖！”
少女清脆爽朗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，带着无忧无虑的烂漫与纯真。
韩艳看着慕倾雪像只快乐的小鹿一般奔跑在前面的身影，嘴角的笑意温柔而坚定。
真好，一切都还来得及。
小雪还在，青春正好。